洛杉磯快船每天早上的訓(xùn)練一般是11點開始，但克里斯·保羅總是6點就起床了。

花50分鐘趕到訓(xùn)練場，先空腹進行力量訓(xùn)練，然后在8點準時吃點法式吐司、炒蛋或者菠菜三明治當早飯。接著上場進行投籃練習(xí)，等著球隊訓(xùn)練開始——只有經(jīng)過這樣每日不輟的苦修，這位老同志才能數(shù)十年如一日地跟上如今NBA的強度。他一直堅信年齡并非某種客觀事實，而是種主觀的感受。對保羅而言，他的訓(xùn)練方式、飲食習(xí)慣和精神韌性讓他的比賽始終顯得比他的真實年齡更年輕。

這賽季是他的第21個NBA賽季，只有詹姆斯和文斯·卡特兩人比他打NBA的時間更長。論天賦，那兩位都是聯(lián)盟歷史上鳳毛麟角的存在，但保羅只是個凡人。他183公分的身高存在水分，在高中校隊前兩年只能打替補，到高二的暑假才能穩(wěn)定完成扣籃。但這些都沒有阻礙他在NBA賽場上展示自己最棒的一面。

但這樣的日子也終于要走到盡頭了，隨著保羅在社交媒體上的官宣，我們都知道，他打完這個賽季就要退役了。

其實這條消息也算不上新聞。幾個月前，保羅就考慮過退役，在他最終決定和快船簽下一年合同之前他的表態(tài)就是“最多再打一年”。他是如此驕傲的人，驕傲到不能容忍自己徹底的衰老。

衰老仿佛是一夜之間到來的。上一場比賽他打出了久違的出色表現(xiàn)，在家鄉(xiāng)夏洛特他送出平賽季新高的8助攻，只有1個失誤。但他的投籃依然是5投1中。作為NBA歷史上目前唯一一位手握20000分+12000助攻的球員，本賽季保羅還沒有任何一場比賽投進超過2球。

這種下滑多少顯得突兀，上賽季在圣安東尼奧，他還打滿了82場，依然是一位場均8.8分7.4助攻的合格首發(fā)控衛(wèi)。但這種事在保羅身上也不是第一次發(fā)生了，時至今日依然有人好奇在他37歲生日夜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。在他過那個生日之前，他面對鵜鶘還投出14中14的完美比賽，但在過完那個生日之后，他帶著常規(guī)賽64勝的太陽輸?shù)袅?場季后賽中的4場，場均只有9.4分入賬。所有人都在追問，他是怎么了？是和布克有矛盾嗎？是生病了嗎？是受了傷不愿意說嗎？

后來人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保羅就是單純的老了。只是因為他之前競技狀態(tài)保持得太好，用頭腦和技術(shù)彌補身體機能下滑的能力太強，大伙兒甚至沒有意識到變化的到來——直到最后，他的那根弦終于繃不住了。

一直以來，保羅身上最大的標簽就是“較勁”。他實在太較勁了，每一場勝負他都較勁，每一次球權(quán)他都較勁，保羅·加索爾只是為了表達友好摸了一下他的頭，他氣得快瘋了。在很多人心目里，他可能是全NBA最較勁的人。

不光在NBA里較勁，在訓(xùn)練里他也較勁。2008年夏天，他在北卡羅來納州溫斯頓-塞勒姆市訓(xùn)練，訓(xùn)練的最后是一場街球比賽，街球世界里犯規(guī)不存在罰球。當勝負打到最后一球，他對對手連犯7次規(guī)，對手迫于壓力投失一球，他立刻反擊得分，贏下勝利。

空蕩蕩的球館里沒有觀眾，世界上沒人會在意他是贏了或者輸了，他是那賽季MVP排行第二的NBA巨星，對手只是幾個陪練的街球手和大學(xué)生。如果不是陪練的大學(xué)生里面有個來自戴維森學(xué)院、叫斯蒂芬·庫里的小子大嘴巴把這段故事講出去，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們一起打過球。但保羅還是較勁得要死，不談面子，沒有風(fēng)度，他就是想贏。

回頭看咱們最開始講的那個訓(xùn)練的細節(jié)，可見他對自己也夠較勁。如果不和自己較勁，甘于平凡。保羅壓根就成為不了我們所認知的這個運動員。他曾經(jīng)是NBA歷史上最夸張的控制狂，接受不了球場上有任何東西不按他的安排運轉(zhuǎn)，其中當然也包括他自己。

我們可以列舉一個數(shù)據(jù)來證明這點：保羅現(xiàn)在是NBA歷史助攻榜第二。他的助攻數(shù)和身后的基德和詹姆斯相差并不多。基德職業(yè)生涯有4003個失誤，詹姆斯是5472個，但保羅只有3104個失誤。NBA歷史助攻前十的球員里，除了因年代原因沒統(tǒng)計失誤數(shù)的奧斯卡·羅伯特森，保羅的失誤是最少的。

這種控制狂當然不光跟對手和自己較勁，他跟隊友也較勁。在職業(yè)生涯的黃金期，當隊友打得不如他預(yù)期或者在場上顯得沒有全情投入時，保羅總會顯得非常不耐煩，并且把那種不滿毫不掩蓋地表達出來。也因此在保羅最后的快船生涯時期，快船隊氣氛不佳，戰(zhàn)績慘淡，他和布雷克·格里芬的關(guān)系也降至冰點。那段時間你聽媒體的報道，仿佛快船隊里的每一個消息源都在抱怨他“很難搞”。

時過境遷，德安德烈·喬丹最近在馬特·巴恩斯的播客上笑著提到了保羅：“保羅總是會盯著我們。那時候我們都會想，‘靠，CP也太較真了’。后來我年紀大了一些，我開始能理解保羅的用意。他不是針對我們，他只是覺得‘如果我們要爭冠軍，我必須教會你們這些’。現(xiàn)在有時候我和隊里的年輕球員說話的時候，我都會突然意識到‘糟糕，我變得跟保羅一模一樣了’！”

時間會改變一個人，有一天小喬丹有可能會變得像保羅，有一天保羅也可能變得不像保羅。一位太陽工作人員透露，太陽時代保羅的脾氣已經(jīng)比快船時代溫柔了100倍，他甚至?xí)诒荣惸┒未舐暪膭畎D：“相信我，你根本不累，加把勁！”

我相信小喬丹如果有幸能從保羅嘴里聽到這些，他大概會熱淚盈眶。

保羅后來確實又受到了一些詬病，因為他沒有帶隊拿過總冠軍。有幾次他很接近，但最終總是功虧一簣。也許這和他本身天賦有限有關(guān)，也許是他職業(yè)生涯里很少獲得足夠強大的隊友，但我們更多時候愿意把這一切歸結(jié)為運氣。

意外始終伴隨著保羅的NBA生涯。2005年的卡特里娜颶風(fēng)迫使新奧爾良黃蜂隊遷離主場，他不得不隨隊在俄克拉荷馬城開啟職業(yè)生涯。2011年他本有望通過交易加盟湖人與科比并肩作戰(zhàn)，卻遭NBA否決。2014年快船隊老板唐納德·斯特林因種族歧視言論遭NBA終身禁賽時，保羅正效力該隊。2015年的發(fā)帶幫，2016年的掌骨骨折，2018年的腿筋……最后是2021年的總決賽，他帶領(lǐng)的太陽在2比0領(lǐng)先的情況下被雄鹿4比2逆轉(zhuǎn)，最后一場他全力抵抗，全場19中11砍下26分，卻只能看著那賽季季后賽罰球命中率58.7%的字母哥19罰17中砍下50分。保羅這輩子就是很倒霉。

面對霉運，倒霉的人一般只有兩條出路，要么自怨自艾，要么奮力反抗。作為NBA歷史上最較勁的那個人，保羅一直在和命運較勁，他一直在抗爭，一直在奮斗，也一直在嘗試改變自己。

在職業(yè)生涯的早期，很多隊友會把保羅斥為一個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，一個非常惹人討厭的人，一個總是會抓住一件事不放，直到持不同意見的另一方低頭或默許才會罷休的人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，我們能看到保羅變了。他更溫和了，更圓滑了，這一切都是為了能更好地和年輕的隊友溝通，更好地贏。所以SGA才和他成了忘年交，布克才對他贊不絕口，上賽季在馬刺，?？怂共艜缀跻菟麨閹煟?

“能和他共事真是太棒了，我們共同研究比賽錄像，休賽期還一起訓(xùn)練。雖然他的速度和爆發(fā)力不如從前了，但過去這幾年他上場時依然很有威脅。能向他取經(jīng)、和他一起訓(xùn)練、和他共處訓(xùn)練館，這些都能彌補我目前欠缺的東西?！?

保羅變了，但霉運并未因此在保羅職業(yè)生涯最后而放過他。上賽季他去馬刺有兩個盼頭，一個是能為名帥波波維奇效力，一個是能與聯(lián)盟頭號新星文班亞馬并肩作戰(zhàn)。半個賽季沒到，文班和波波都倒下了。這賽季他回快船的時候，快船還是休賽期冠軍的有力競爭者，重新起航的巨輪，現(xiàn)在也已經(jīng)成了只剩詹姆斯·哈登燃盡自己全力劃水的小舢板了。保羅再次意識到，一切都結(jié)束了。

他已經(jīng)在這個聯(lián)盟打了太久太久，最近有次他在快船更衣室里閑聊，說起自己職業(yè)生涯開始時遭遇卡特里娜颶風(fēng)的故事，而隊友卡姆·克里斯蒂完全聽不懂保羅在說什么，這時候保羅才意識到，卡特里娜颶風(fēng)已經(jīng)是2005年的事情了——和克里斯蒂出生的年份恰好一樣。我們能看出來，他的油箱已然見底。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完全無法支撐他曾經(jīng)招牌式的中距離后仰，三分球更從來不是他的強項。他曾經(jīng)作為優(yōu)雅老去的大師被當做威少的對照組，而現(xiàn)在我們知道了，優(yōu)雅是因為他還不夠老。

于是當察覺到自己無論在客觀事實還是主觀感受上都已經(jīng)夠老之時，在憤怒地、昂揚地、不懈地同捉弄人的命運抗爭21年之后，保羅終于和自己沒能獲取總冠軍的職業(yè)生涯達成了和解。

但我們應(yīng)當因此說他是個失敗者嗎？當一名明星球員的職業(yè)生涯走到尾聲，人們評價他的時候，往往會陷入唯冠軍論——有冠軍的就是溫拿，沒有的就是盧瑟。網(wǎng)絡(luò)評論普遍會指責(zé)和批評這位球星，哪怕是他已經(jīng)在季后賽中超過了人們對他的預(yù)期，而且輸球真的不怪他。這種方法論當然是錯的，最多數(shù)的人們熱愛使用它，只是因為使用它的認知門檻足夠低。

倘若用這種標準來評價保羅，這套方法論本身立刻就會顯出它荒謬的一面：保羅不可能是盧瑟，他提升球隊水平的能力NBA歷史上鮮有人及。在他加盟快船前的14個賽季里，快船有13次無緣季后賽，而他效力的六個賽季中，球隊全部闖入季后賽。他離開快船之后去了火箭，在那里和哈登一起把球隊帶到了這支球隊21世紀前所未有的高度。再后來是雷霆，太陽……簡而言之，在保羅徹底退化成一個普通的后衛(wèi)之前，他走到哪兒，哪兒就行，保羅離開哪兒，哪兒就立刻不行。

他已經(jīng)盡力了，有幾次幾乎成功了，但最終也確實沒能拿下總冠軍。我想我會一直記得他對著小喬丹跳腳的畫面，那真的很好笑；我會一直記得他狠狠捶打豐田中心椅子的畫面，那真的很動人；我會一直記得保羅坐在沙發(fā)上，攤開左手，質(zhì)問身邊的人“如果不是為了擊敗勇士，那我們現(xiàn)在是在干嘛”的樣子，那是我心目中最能代表保羅氣質(zhì)的畫面?；蛟S會有人愿意把《老人與海》里那位最終只把馬林魚骨架帶回家的老人圣地亞哥稱作失敗者，但我不會——

因為他真的抗爭過。